有一种工作叫幸福
布衣
男人在煤矿下窑,煤矿离宿舍不远。巍然的矸石山和高高耸立的井架,出门就映入了眼帘。
男人走出宿舍,沿着曲里拐弯的小路,跨过牤牛河,绕过矸石山,就到了矿大门。
这条路,男人每天走一遭。下窑嘛,不走怎么下窑?
今天,男人原本不打算上班了。班长说今天是双工,上一个班能挣平常两个班的钱。男人心动了,回家给女人说了。女人犹豫半天,说好吧,我再给老家的父母打电话,说咱再晚回一天。
男人出门的时候,女儿跟了出来,说:爸,下班别忘了给我买好吃的。
女儿年龄还小,愿望也很小,很容易满足。她说的好吃的,是一块巧克力或一根棒棒糖。
男人在煤矿下窑。下窑吃的是阳间饭,干的是阴间活。家里有门路或头脑活泛的,没人来煤矿下窑。不是歧视矿工,而是煤矿相对其它工作确实危险,也辛苦。
男人来到单位,班长说今天出勤人少,咱们谁也别磨蹭,抓紧干完争取早升坑。
男人到澡堂换衣服。下井的衣服又冷又潮,沉甸甸的,凉嗖嗖的,透着一股刺鼻子的汗臭味儿。男人试了试裤腿,龇牙咧嘴地缩了回来,冰凉,男人咬着牙,屏住气,一狠心将衣服套在了身上。然后按照班长安排,到工房背上采煤机零件往坑下走。上班采煤机摇臂升降出了故障,初步判断是摇臂机械齿轮坏了。
男人背着配件,走进垂直升降罐笼,到达一水平大巷。走一千多米,坐上人车,行驶四千多米,乘斜巷候车,又到了下一个水平,再走两千多米,才到工作面运料道。煤矿说运料道、溜子道,不说是运料道、溜子道,说上下巷。说爬坡不说爬坡,说是上山。说下坡也不说下坡,说是下山。男人背着四十公斤的齿轮配件,沿着上巷,一会儿上山,一会儿下山,不时抖动一下肩膀,想让负重的肩头和背部稍微舒服一些。不时停下脚步,腾出一只手,用袖子擦一把脸上的汗。衣服又脏又黑,擦在脸上,人没到采煤工作面,脸就成了黑炭。
男人最后一个走到工作面。班长有些不满意,嫌他走慢了。班长张了张嘴,不满的话没有说出来,不满的情绪却挤满了脸。班长说:你去移变站,让老王停了电,和老王一块儿过来。男人对班长的安排有意见,有意见也要保留。现场班长权利最大,安排岗位,临时交办任务,都是班长说了算,惹了班长就等于和自己过不去。男人放下零部件,又扭头往回走。上一道山,下一道山,到了移变站。男人把班长交代的任务说了。老王一句话没说,停了专项开关电,撵着男人进了工作面。到了采煤机处,班长已把能准备的工作都准备了。
煤矿说是八小时工作制,其实采煤工人都工作十多个小时以上。这期间,因为男人动作迟缓,给检修造成了被动。班长贬低了男人一句:你真是狗黑子掰棒子——熊到家了。
其实这不能把责任完全推在男人身上。男人只是掌控着更换零部件的一个小环节,地方窄狭,弯不下腰,下不去手,自然很难一次到位。男人有委屈,没有流露。干工作,干得多的,自然错误多。错误多,自然挨得日侃多。天下乌鸦一般黑,到了天边也是这个理儿。
因为上班对故障预判不准,班长又安排男人出来了一次,到候车斜巷坡底等另一种配件。男人一言未发,又出来了一趟。在更换新来的配件时,男人因为劳累,动作迟缓,右手的食指末节被挤开了一道口子,鲜血瞬时流了出来。
班长从怀里掏出一个创可贴。创可贴有些小,包不住伤口。班长又从工作服里摸出一条纱布,把手指头和创可贴都缠了起来。班长埋怨男人:干一分钱的活,要两分钱的工。你说你还能干啥?
男人耷拉着脸,苦笑了一下,再也没挤出别的表情了。
更换完零配件,采煤机故障排除了。时间也过去九个多小时。男人升了井,去了一趟井口急救站。值班医生给他清洗了伤口,敷上消炎止疼药,重新缠上干净纱布。路过井口小卖部的时候,小卖部的人已开始收拾,准备打烊了。男人花一块钱,买了一块巧克力。这才到单位考勤。
值班区长看到他的伤手,说他工作不操心。
男人辩驳了一声:操心了。
值班区长说:你操心了,咋还能挤着手?
男人理亏词穷,嗫嚅着嘴巴,没说出一个字。
到家的时候,女儿已经睡了。女儿看到巧克力想爬起来吃。女人白了她一眼,说:你已经刷牙了,明天才能吃。女儿将巧克力攥在手心里,冲男人甜甜地笑了:谢谢你,爸爸。又冲女人抛去了一个不情愿的眼神,说:好吧,我明天再吃。
女人给男人端饭时,看到男人负伤的右手,问他怎么回事。
男人心不在焉地说:不操心,碰了一下,两天就好了。
男人说:上了这个班,回家的路费,就不用再额外花费了。上一个班,顶两个班。男人想想感觉都幸福。女人想想,心里也感觉特别幸福。
这么想的时候,除夕的鞭炮已经霹雳啪嚓地响了起来。